五一
李拔可丈嘗語余:“元遺山七律誠不可磨滅,然每有俗調。如
‘翠被匆匆夢執鞭’一首,似黑頭黃三;‘寢皮食肉男兒事’一首,似武
生楊小樓。”誠妙於取譬。遺山七律,聲調茂越,氣色蒼渾,惜往往慢
膚鬆肌,大而無當,似打官話,似作臺步;粉本英雄,斯類衣冠優孟。
吳修齡《圍爐詩話》卷六戲題陳臥子《明詩選》曰:“甚好四平戲,喉
聲徹太空。人人關壯繆,齣齣大江東。鑼鼓繁而振,衫袍紫又紅。
座中腦盡裂,笑煞樂村童。”與李丈之評遺山,消息相通。嘗試論
之。少陵七律兼備眾妙,衍其一緒,胥足名家。譬如中衢之尊,過
者斟酌,多少不同,而各如所願。陳後山之細筋健骨,瘦硬通神,自
為淵源老杜無論矣。即如楊鐵崖在杭州嬉春俏唐之體,何莫非從
少陵“江上誰家桃樹枝”、“今朝臘日春意動”、“春日春盤細生草”、
“二月饒睡昏昏然”、“霜黃碧梧白鶴栖”、“江草日日喚愁生”等詩
來;以生拗白描之筆,作逸宕綺仄之詞,遂使飯顆山頭客,化為西子
湖畔人,亦學而善變者也。然世所謂“杜樣”者,乃指雄闊高渾,實
大聲弘,如:“萬里悲秋長作客,百年多病獨登臺”;“海內風塵諸弟
隔,天涯涕淚一身遙”;“指麾能事迴天地,訓練強兵動鬼神”;“旌旗
日暖龍蛇動,宮殿風微燕雀高”;“錦江春色來天地,玉壘浮雲變古
今”;“風塵荏苒音書絕,關塞蕭條行路難”;“路經灩澦雙蓬鬢,天入
滄浪一釣舟”;“伯仲之間見伊呂,指揮若定失蕭曹”;“三峽樓臺淹
日月,五溪衣服共雲山”;“五更鼓角聲悲壯,三峽星河影動搖”一
類。山谷、後山諸公僅得法於杜律之韌瘦者,於此等暢酣飽滿之
什,未多效仿。惟義山於杜,無所不學,七律亦能兼兹兩體。如《即
173
日》之“重吟細把真無奈,已落猶開未放愁”,即杜《和裴迪》之“幸不
折來傷歲暮,若為看去亂鄉愁”是也。而世所傳誦,乃其學杜雄亮
諸聯,如《二月二日》之“萬里憶歸元亮井,三年從事亞夫營”,即杜
《登高》之“萬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獨登臺”是也;《安定城樓》之
“永憶江湖歸白髮,欲迴天地入扁舟”,即杜《別李劍州》之“路經灩
澦雙蓬鬢,天入滄浪一釣舟”是也,而“迴天地”三字,又自杜之“指
揮能事迴天地”來;《蜀中離席》之“雪嶺未歸天外使,松州猶阻殿前
軍”,即杜《秋盡》之“雪嶺獨看西日落,劍門猶阻北人來”是也。中
晚唐人集中,杜樣時復一遭。如鄭都官《漂泊》之“十口漂零猶寄
食,兩川消息未收兵”;至顧逋翁《湖南客中春望》之“風塵海內憐雙
鬢,涕淚天涯慘一身”,幾為明七子之始作俑者矣。下逮北宋,歐公
有“滄波萬古流不盡,白鳥雙飛意自閑”;“萬馬不嘶聽號令,諸蕃無
事樂耕耘”。東坡有“令嚴鐘鼓三更月,野宿貔貅萬竈烟”。皆即東
坡評七言麗句所自道仿杜“旌旗日暖”、“五更鼓角”諸聯者。蘇門
諸子中,張文潛七律最格寬語秀,有唐人風。《柯山集》中《遣興次
韻和晁應之》先後八首尤苦學少陵;如“清涵星漢光垂地,冷覺魚龍
氣近人”,“暗峽風雲秋慘淡,高城河漢夜分明”,“雙闕曉雲連太室,
九門晴影動天津”,“山川老去三年淚,關塞秋來萬里愁”;他如《夏
日》之“錯落晴山移斗極,陰森暗峽宿風雷”。胥弘暢不類黃陳輩,
而近元明人。顧不過刻劃景物,以為偉麗,無蒼茫激楚之致。至南
渡偏安,陳簡齋流轉兵間,身世與杜相類,惟其有之,是以似之。七
律如:“天翻地覆傷春色,齒豁頭童祝聖時”;“乾坤萬事集雙鬢,臣
子一謫今五年”;“登臨吳蜀橫分地,徙倚湖山欲暮時”;“五年天地
無窮事,萬里江湖見在身”;“孤臣白髮三千丈,每歲煙花一萬重”;
雄偉蒼楚,兼而有之。學杜得皮,舉止大方,五律每可亂楮葉。是
174
以劉辰翁序《簡齋集》,謂其詩“望之蒼然,而肌骨勻稱,不如後山刻
削”也。陸放翁哀時弔古,亦時仿此體,如:“萬里羈愁添白髮,一帆
寒日過黃州”;“四海一家天曆數,兩河百郡宋山川”;“樓船夜雪瓜
洲渡,匹馬秋風大散關”;“細雨春蕪上林苑,頹垣夜月洛陽宮”。而
逸麗有餘,蒼渾不足,至多使地名,用實字,已隱開明七子之風矣。
元遺山遭際,視簡齋愈下,其七律亦學杜之肥,不學杜之瘦,尤支
空架,以為高腔。如《橫波亭》詩之類,枵響窽言,真有“甚好四平
戲”之歎。然大體揚而能抑,剛中帶柔,家國感深,情文有自。及夫
明代,獻吉、于鱗繼之,元美之流,承趙子昂“填滿”之說,仿杜子美
雄闊之體,不擇時地,下筆伸紙,即成此調。復稍參以王右丞《早
朝》《雨中春望應制》,李東川《寄盧員外、綦毋三》,祖詠《望薊門》之
製,每篇必有人名地名。輿地之志,點鬼之簿,粗豪膚廓,抗而不
墜,放而不斂。作悲涼之語,則林貞恆《福州志》所謂“無病呻吟”
也;逞弘大之觀,則吳修齡《圍爐詩話》所謂“瞎唐體”也。窮流溯
源,簡齋、遺山,實不啻為之導焉。人知明七子之為唐詩高調,安知
簡齋、遺山亦宋元詩之易流於高聲䃂者乎。故明人雖不取宋詩,而
每能賞識簡齋。胡元瑞於七子為應聲之蟲,《詩藪· 外編》卷五則
云:“南宋古體推朱元晦,近體無出陳去非”,又云:“師道得杜骨,與
義得杜肉”,又云:“陳去非弘壯,在杜陵廊廡。”蓋朱之學選,陳之學
杜,蹊徑與七子相似也。吳修齡於七子為吠影之狗,而《圍爐詩話》
卷四亦謂:“陳去非能作杜句。”草蛇灰線,消息可參。【補訂一】近人
俞恪士《觚菴詩》之學簡齋,郭春榆《匏廬詩》之師遺山,郭為較勝,
而不能朴屬微至,則二家之所同病也。陸祁孫《合肥學舍札記》卷
六云:“工部七律二種。‘幸不折來傷歲暮,若為看去亂鄉愁’;義山
而後,久成絕調。‘伯仲之間見伊呂,指揮若定失蕭曹’;務觀、裕之、
175
獻吉、臥子尚能學之”云云。竊謂第一種句,宋人如陳後山、曾茶山
皆能學之。晚唐李咸用《緋桃》云:“未醉已知醒後憶,欲開先為落
時愁”;南宋楊誠齋《普明寺見梅》云:“猶喜相看卻恨晚,故應更好
半開時”;亦尚存遺響。故錢龍錫評義山“重吟、已落”一聯云:“閒
冷處偏搜得到,宋人之工全在此。”馮註引。祁孫失之未考耳。陳臥
子大才健筆,足以殿有明一代之詩而無愧,又丁百六陽九之會,天
意昌詩,宜若可以悲壯蒼涼,上繼簡齋、遺山之學杜。乃讀其遺集,
終覺偉麗之致,多於蒼楚。在本朝則近青邱、大復,而不同獻吉;於
唐人則似東川、右丞,而不類少陵。祁孫之言,亦未識曲聽真。然
知以放翁、遺山與明之七子並舉,則具眼人語也。
五二
朱竹垞力非涪皤,而浙江後起詩人,如萬柘坡、金檜門、王穀
原、汪豐玉、沈匏廬輩,皆稱山谷。錢蘀石與檜門情厚交親。【補訂
一】作詩於山谷之璣羽玉屑,亦時有摭取。《竹雞》詩之‘斷魂不待
鷓鴣兄”,《滄浪亭》詩之“當年一網收冠蓋”,《橫雲山》詩即用山谷
《過橫雲渡長谷》詩韻,《紹泰甎硯》之“我得二士傾九州”,《觀山谷
淡山巖詩即用其韻》,此皆未出遊時已然。至南昌識蔣心餘時,有
《同游百花洲》詩,見卷十。心餘尚未為山谷也。以後詩如《南昌旅夜》之
“涪翁社裏詩宗杜”,《題黃文節公祠用觴字韻》,《花朝分賦十六韻》
之“掃除塵到蛤蜊前”,《過鈷鉧潭未及遊》之“柳記所感寓,魯直亦
少推”,《題山谷遺像》,《題翁蘇齋宋槧施顧注蘇詩》七律,自誇所藏
山谷任天社、荊公李雁湖,可配此為“三絕”。汪豐玉《桐石草堂集》
記蘀石於山谷詩,與己有同好,已見前引。陳東浦《敦拙堂集》有
《假寐》一五古,記蘀石教以學昌黎、山谷兩家。吳思亭《吉祥居存
176
稿》有《書蘀石齋詩集》後一五古,亦記其沈酣韓蘇,心折山谷。在
當時要為與涪翁淵源不淺者。顧山谷骨氣嶄岸,詞藻嚴密,與蘀石
之朴實儒緩大異,故影響終不深。蘀石詩多有學東野者,如《古
琴》、《雪夜》兩五古;有似竟陵派者,如《驟雨過南湖》一五律,其“髮
動涼於樹,船來活似萍”一聯,乃鍾譚句樣。好以鄉談里諺入詩,而
自加註釋,如《葑門口號》之“修娖”“白相”。則又似放翁慣技。然所心摹
手追,實在昌黎之妥貼排奡,不僅以古文章法為詩,且以古文句調
入詩。清代之以文為詩,莫先於是,莫大於是,而亦莫濫於是。固
宜推為先覺,亦當懸為厲禁。至其盡洗鉛華,求歸質厚,不囿時習,
自闢別蹊;舉世為蕩子詩,輕唇利吻,獨甘作鄉愿體,古貌法言。即
此一端,亦豪傑之士。蘀石早歲,未嘗不作風致空靈之詩,今都刪
不入集,而見自註中。參觀《匏廬詩存》卷七《題國朝名家詩集》。如《秦淮
河上》之“辛夷開後水榭,乙鳥飛來畫簾”;《溪館偶題》之“春色欲尋
有處,少年能駐何時”;《志略》之“十月花開春自小,三竿日出睡方
深”;體格輕巧者祗存一二。壯悔之心,矯枉之旨,灼然可見。雖
然,蘀石力革詩弊,而所作幾不類詩,僅稍愈於梅宛陵爾。決海救
焚,焚收而溺至;引酖止渴,渴解而身亡。此明道所以有“扶醉漢”
之歎也。
五三
蘀石處通經好古、棄虛崇實之世,而未嘗學問,又不自安於空
疏寡陋。宜其見屈於戴東原,雖友私如翁覃谿,亦不能曲為之諱
也。參觀《復初齋文集》卷七《理說》附錄,又《考訂論》中之二。然其詩每使不經
見語,自註出處,如《焦氏易林》、《春秋元命苞》、《孔叢于》等,取材
古奥,非尋常詞人所解徵用。原本經籍,潤飾詩篇,與“同光體”所稱
177
“學人之詩”,操術相同,故大被推挹。夫以蘀石之學,為學人則不
足,而以為學人之詩,則綽有餘裕。此中關捩,煞耐尋味。鍾記室《詩
品.序》云:“大明、泰始,文章殆同書抄,拘攣補衲,蠹文已甚。雖謝
天才,且表學問。”學人之詩,作俑始此。杜少陵自道詩學曰:“讀書
破萬卷,下筆如有神”;信斯言也,則分其腹笥,足了當世數學人。山
谷亦稱杜詩“無字無來歷”。然自唐迄今,有敢以“學人之詩”題目
《草堂》一集者乎。同光而還,所謂“學人之詩”,風格都步趨昌黎;
顧昌黎掉文而不掉書袋,雖有奇字硬語,初非以僻典隱事驕人。其
《答李翊書》曰:“非三代兩漢之書不觀”,學而自畫,已異於博覽方
聞。《進學解》曰:“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,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。貪
多務得,細大不捐”;又一若河漢無涯涘,足以為學人者。然讀《答
侯繼書》,則昌黎用意自曉。《書》曰:“僕少好學問,自五經之外,百
氏之書,未有聞而不求,得而不觀者。然所志惟在其意義,至禮樂
之名數,陰陽土地星辰方藥之書,未嘗一得門戶”云云,則亦如孔明
之“僅觀大略”,淵明之“不求甚解”。舍名數而求意義,又顯與戴東
原《答是仲明書》背道以趣,蓋詩人之學而已。【補訂一】故得殷侑
《公羊傳注》,答書至云:“每逢學士真儒,愧生顏變,不復自比於
人。”昌黎不自居學人,即此可證。唐後首學昌黎詩,升堂窺奧者,
乃歐陽永叔,永叔固即劉原父所譏為“歐九不讀書”者。閻百詩《困
學紀聞箋》卷二十謂:“蓋代文人無過歐公,而學殖之陋,亦無過
公”;傅青主以百詩為附和原父。要之歐公不得為學人也。清人號能
學昌黎者,前則錢蘀石,後則程春海、鄭子尹,而朱竹君不與焉。蘀
石實非學人,詩佳處亦都在放筆直幹,非以襞襀奧衍開生面。程鄭
皆經儒博識,然按兩家遺集,挽硬盤空,鼇呿鯨掣,悟無本“膽大過
身”之旨,得昌黎以文為詩之傳,堪與宋之王廣陵鼎足而三;妙能赤
178
手白戰,不借五七字為注疏考據尾閭之洩也。同光以前,最好以學
入詩者,惟翁覃谿;隨園《論詩絕句》已有夫己氏“抄書作詩”之嘲。
而覃谿當時強附學人,後世蒙譏“學究”。參觀《越縵堂日記》同治二年正
月二十四日。以詮癡符、買驢券之體,誇於世曰:“此學人之詩”;竊恐
就詩而論,若人固不得為詩人,據詩以求,亦未可遽信為學人。蘀
石、覃谿,先鑑勿遠。顏黃門《家訓· 文章》篇曰:“但成學士,自足
為人。必乏天才,勿強命筆。”人之小有詞翰,略窺學問,春華則豔
慚庶子,秋實又茂謝家丞;譬之童牛角馬,兩無所歸,卮言日出,別
標名目。《晚晴簃詩匯· 序》論清詩第二事曰:“肴核墳典,粉澤蒼
凡。證經補史,詩道彌尊。”此又囿於漢學家見地。必考證尊於詞
章,而後能使詞章體尊。王仲任《論衡. 超奇》篇說“儒生”、“通
人”、“文人”、“鴻儒”之別,而論定之曰:“儒生過俗人,通人勝儒生,
文人踰通人,鴻儒超文人。”所謂“鴻儒”者,能“精思著文,連結篇
章。”又《佚文》篇曰:“論發胸臆,文成手中,非說經藝人所能為”;
又《書解》篇曰:“著作者為文儒,說經者為世儒。世儒業易為,文儒
業卓絕。”是則著書撰文之士,尊於經生學人多矣。此漢人緒論,為
漢學者不應不知。東漢而後,舉士大率“孝廉”“秀才”二途;秀才策
文藝,孝廉策經學,晉宋積重秀才。《南齊書》卷三十九《劉瓛、陸澄
列傳》言此甚明。故澄號當世碩儒,以讀《易經》不解,撰《宋書》不
成,王儉遂有“書廚”之誚。北朝崇質經文,經學盛於南朝。而《北
齊書》卷四十四《儒林傳》載劉晝自恨不學屬文,作《六合賦》,自謂
絕倫,吟諷不輟,乃歎曰:“儒者勞而少功,見於斯矣。我讀儒書二
十餘年,而答策不第。始學為文,便得如是。”又載馬敬德研求《左
傳》,生徒甚眾,將舉為孝廉,固辭不就,詣州求舉秀才;秀才例取
文士,州將以其純儒,無意推薦。可見學人之望為文人而不可得。
179
《顏氏家訓· 文章》篇以鈍學拙文二者對舉,亦以文人為高出學人。
即至北宋,“新學”大行,熙寧更定科舉,《後山談叢》卷一載荊公語
曰:“欲變學究為秀才,不謂變秀才為學究”;則其本意,亦重秀才。
宋學主義理者,以講章語錄為詩,漢學主考訂者,以註疏簿錄為詩,
魯衞之政爾。不必入主出奴、是丹非素也。
五四
蘀石好收藏,精鑒賞。顧其題詠書畫,有議論,工描摹,而不掉
書袋作考訂。如題《秋山白雲圖》、《劉松年觀畫圖》、《伯牙鼓琴
圖》、《觀真晉齋圖》、《王右丞精能圖》、《董北苑瀟湘圖》諸篇,皆朴
厚中含靈秀。《白雲圖》之“紙色即雲雲半輻”,《觀畫圖》之“人事無
常畫中畫,畫中看畫無人會。我今猶是畫中人,畫外居然發長喟”;
有俯拾即是之妙。《真晉齋圖》氣機渾灝流轉,如一筆書,以文為詩,
盡厥能事。及與翁覃谿交好日深,習而漸化,題識諸什,類復初齋
體之如《本草湯頭歌訣》,不復耐吟諷矣。清高宗亦以文為詩,語助
拖沓,令人作嘔。蘀石既入翰林,應制賡歌,頗仿御製,長君惡以結
主知,詩遂大壞。其和乾隆句,如“舜之仁義從容合,益以風雷奮發
深”;“翠葆池之上,頳輪苑以東”;“臣難浩然氣,上有一哉心”;“土
膏先以諗,花信未之要”;“重以三年涖,深於又日詮”;“聖之時以學,
仁者壽於年”;“一畝宮先儒者業,百川學啟道之津”;“宣於便殿垂
詢悉,奉以閒身聚學常”;“岸則先登松茂矣,雨其大悅物生焉”。洵
《柳南隨筆》卷二所謂“五七字時文”,與《明齋小識》卷八載某生作
詩之“吾人從事於詩途,豈可苟焉而已乎”云云,相去無幾。李蓴客
《白華絳跗閣詩》卷丙《論詩絕句》第四首於洪北江曰:“可惜未除傖
夫氣,一生多事友船山。”【補訂一】竊謂蘀石受乾隆之知遇,與覃谿
180
相結納,就詩而論,亦一生之不幸多事也。文學侍從,稽古有榮;望
蘀石絕意仕進,高蹈肥遯,終身為識字田夫,自屬不情。姚元之《竹
葉亭雜記》卷五記蘀石、覃谿交最密,“每相遇必話杜詩,每話必不
合,甚至繼而相搏”云云。使飽孤老拳,中君毒手,二人及早絕交,蘀
石集中,或可省去數首惡詩耶。覃谿嘗評點蘀石詩集,屢有“元氣中
聲”之稱,而亦有“未聞道”之訾;《衎石齋紀事稾》卷二《答本之從孫
書》中摘評語數則,余惜未覩其全也。【補訂一】蘀石詩用虛字,殊多
濫惡。古體中每以語助湊足一句字數,闒茸支離,偃臥紙上;施之
近體,一不得當,尤刺目棘喉。如《次韻金詹事丁祭》曰:“幸以宮僚
合坊局,減於牛俎供羔豚”;《哭祝典籍》曰:“大化慣於才士酷,明經
俄以客魂悲”;《詠菜花》曰:“老矣關心譚種藝,公乎下筆畫田園”;
《送程晉芳》曰:“夢亦有鄉誰謂遠,歸非無路莫之先”;《題管夫人寄
子昂墨竹》曰:“自君之出獨相對,命駕而往誰謂遙”;《哭汪孟鋗》曰:
“憑棺已矣干行淚,漬酒居然兩鬢絲”;《題黃山歸老卷子》曰:“已矣
雪舟為社友,歸歟丹竈在天都”;《散木菴茶話》曰:“人日敬之逢國
忌,天風聊以盍朋簪”;《紅心驛哭文端公》曰:“愧於往哲無傳筆,敢
以征途有薦杯”;《引藤書屋對菊》曰:“寫以琴三弄,參之茗一甌”;
《寶澤堂花木》曰:“最以堦墀近,兼之雨露香”;《望岱》曰:“孔子未
云天下小,我皇復以聖人登。性之善者斯為準,春若生時物可憑”;
《曹大宗伯七十》曰:“笑我同庚方老矣,煩公有句輒酬之”;《廬江
怨》曰:“君爾尚猶蒙見錄,妾然終竟絕來還”;《八陣圖》曰:“萬里神
乎卦,孤心帝者劉”;《我鄉》曰:“逝矣顛毛白,歸哉落日黃。”中間可
取者一二聯耳。《望岱》一聯,與王壬秋《雪霽登玉皇頂》之“戰國曾
嫌天下小,登封常見聖人來”,機杼如一,而王聯語渾格高。蘀石近
體起結處亦好用語助,腐氣中人可噦,如:《陳太淑人畫觀音》之“旅
181
人稽首一潸焉”;《城南餞春》之“我欲贈之何以贈”;《七月朔日小
集》之“興州之樂竟前緣”;《題陳仲仁山水》之“陳君主簿於陽城”;
《新年出遊》之“蹣跚著屐或之先”。他若“畢弘韋偃未之圖”、“麓臺
山迥未之遊”,皆可不必。杜少陵《題鄭縣亭子》首句:“鄭縣亭子澗
之濱”,《白帝城最高樓》頷句:“獨立縹緲之飛樓”;山谷《題歸來
圖》頷句:“今得見之誰謂無”,《贈黃十七》頷句:“長歌勸之肯出
遊”;皆以健筆拗調,自拔於惰苶。李義山《昨日》首句:“昨日紫姑
神去也”,搖曳之筆,尤為絕唱。理學家如邵康節、陳白沙、莊定山,
亦好於近體起結處,以語助足湊成句;然三子本詩道傍門,不煩
苛論。賀方回、唐子西均詩筆卓爾,而賀如《寄清涼和上人》起曰:
“吾家無儋石之儲”,《書三國志陳登事》頷曰:“元龍偶未思之耶”;
唐如《寄潮陽尉》結曰:“越巫雞卜聞之久”,《春》結曰:“能使人之意
也消”;真下開蘀石。對聯則賀《留別王子通》之“憲也但貧猶未病,
公乎非酒自能狂”;唐《舜祠》之“謳歌率土性之也,號泣旻天孝矣
乎”;《雜興》之“加之得卯酒,晚矣恰朝餐”;《獨遊》之“是日遊於獨,
乃情知者誰”;語整調腐,尤近蘀石。陳止齋詩筆蒼堅,而近體起結
處每虛字冗沓,亦為一病。如“欲見其人已異鄉”、“三百於今又六
旬”、“天作之山曷為哉”、“四皓莫知其所終”、“傳之溫國子孫孫”、
“久矣懷歸曷月哉”、“夾湘而住一塵無”、“飽飯之餘能細和”、“急義
固於官不知”、“伯仲之間竹與梅”,均足為蘀石先鞭。《覓老桂》詩
腹聯:“踰牆之樹宜無取,益屋於東本不凶”,自註上句用《國風》,下
句用《家語》;引經掉文,置蘀石集中,可亂楮葉。蘀石未必曾用功
賀、唐、陳三家詩,當是夢中闇合耳。劉後村詩於起結句對偶中,好
湊語助,太半佻滑,與蘀石之迂腐殊科。《越縵堂日記補》同治二年
正月二十四日引翁覃谿手批《戴氏遺書》,斥東原“如雜劇內粧一帶
182
眼鏡之塾師,粧作儒者模樣”,因謂此“覃谿自寫照”。讀蘀石詩亦有
“帶眼鏡塾師”之想,宜入陳坦畫圖、曹元寵題詠事見《賓退錄》卷六。
此所以《乾嘉詩壇點將錄》謂為“老學究”歟。【補訂一】
五五
蘀石輶軒屢出,足跡甚廣。游歷登臨之作,皆全力以赴,而呆
滯悶塞,類於朽木腐鼓,塵羹土飯。言情古詩以《僮歸》十七首最為
傳誦,然詞費意沓,筆舌拈弄糾繞,有故作藹如仁者之態,無沛然肺
肝中流出之致,吾寧取其《寄善元槥》、《懷婦病》、《聞張夫人訃》之
朴摯敦實,不揚聲作氣也。言情近體,世多稱《到家作》第二首之
“兒時我母教兒地,母若知兒望母來。三十四年何限罪,百千萬念
不如灰”;七律對仗如此流轉,自亦難能,而腔吻太厲,詞意太盡,似
遜其《先儒人生日》之“茫茫縱使重霄徹,杳杳難將萬古迴”,沈哀隱
痛,較耐諷詠。《六月初三夜哭子》下半首云:“桑園棲骨冷,螢火照
魂孤。再來知愛惜,鞭扑忍相俱”;因情造境,由哀生悔。元微之
《哭子》第五首云:“節量梨栗愁生疾,教示詩書望早成。鞭扑校多憐
校少,又緣遺恨哭三聲”;蘀石“再來”二句,絕望中仍為期望之詞,
用意又進。《追憶詩》二十九首悼亡之作,皆苦平鈍,惟第二首之“來
生便復生同室,已是何人不是君”,透過一層,未經人道;他人祗說
到晏叔原詞所謂:“欲將恩愛結來生,只恐來生緣又短”耳。此絕與
並時沈確士《歸愚詩鈔》卷十四《七夕詞》第四首之“只有生離無死
別,果然天上勝人間”,異曲同工,可為悼亡七絕兩奇作。漁洋悼亡
諸絕,不足道也。有清名家悼亡詩多者無過俞曲園,次則尤西堂,
鬭多誇靡,如官庖宿饌,香積陳齋,方丈當前,實寡滋味。二君於
詩,本非當行。樂蓮裳鈞《和綠春詞》六十首,替人垂淚,無病而呻。
183
杭大宗、商寶意所作,僅勝彭甘亭一籌。其足以比美樊榭悼月上諸
七律者,殆吾鄉鄧石臞濂《顨盦集》卷五之《斷腸詞》二十四首乎。石
臞嘗錄此詩寄譚復堂索序,手稿今存寒家,即復堂圖籍燼餘也。《復
堂日記補錄》光緒十三年十一月十七日稱為“亦在義山、微之間,近人中差近仲則”。又
按吳澹川《南野堂筆記》卷五稱蘀石詩以“博大為宗,鉅手大家”,摘
句甚多,而前數語皆不與;蓋澹川服膺袁子才、沙斗初,自作詩亦
不脫乾嘉風氣,故於薄石詩僅賞其風致清雋,或面目堂皇者耳。
【補訂一】
五六
七律之當句有對體,前山谷詩補註已略言之。宋之徐師川、呂
居仁、晁景迂、王盧谿、范石湖、楊誠齋、李若水、張表臣、徐靈淵、劉
後村等,明之白沙、定山、升菴、空同、中郎、伯敬等,均有此體對聯。
落套印板。清人《晚晴簃詩匯》卷四十《詩話》摘冒借廬殷書聯“姑遲
一食當再食,更壞何衣補此衣”,最峭折不覺堆垛;張南山《藝談錄》
摘清人此體各聯,無堪倫比,却未標舉。邵子湘《西湖》之“南高雲過
北高宿,裏湖水入外湖流”,則與元薩雁門《望吳山》之“後嶺樓臺前
嶺接,上方鐘鼓下方聞”,各襲香山《寄韜光禪師》詩一句。祁叔穎
《雨後》之“暑雨送涼似秋雨,高田流水入低田”,又與莫子偲《青田
山中喜故人相遇》之“東鄰鳥過西鄰語,下番花連上番開”,各襲宛
陵《春日拜壟》詩一句。黃廷昭《晚泊九江》之“東浦水連西浦水,大
姑山接小姑山”,亦賴地名湊手,填此匡格。朱紫貴《初秋汎湖》之
“風聲遠送樹聲到,水氣涼兼花氣浮”,“後港蓮開前港謝,南山船少
北山多”,“山自雲中出雲外,雲從山北度山南”;惟末聯較渾成。鄭子
尹《自霑益出宣威入東川》云:“出衙更似居衙苦,愁事堪當異事徵。
184
逢樹便停村便宿,與牛同寢豕同興。昨宵蚤會今宵蚤,前路蠅迎後
路蠅。任詡東坡渡東海,東川若到看公能。”寫實盡俗,別饒姿致,
余讀之於心有戚戚焉。軍興而後,余往返浙、贛、湘、桂、滇、黔間,子
尹所歷之境,迄今未改。形羸乃供蚤飽,腸飢不避蠅餘;恕肉無時,
真如士蔚所賦,吐食乃已,殊愧子瞻之言。每至人血我血,攙和一
蚤之腹;彼病此病,交遞一蠅之身。子尹詩句尚不能盡焉。覩記所
及,古今為此體未有如蘀石之多者。蓋鼯鼠之巧,五技而窮;鸚哥之
嬌,數句即盡。意在標新逞巧,而才思所限,新樣屢為則成陳,巧製
不變則刻板。《清隱菴》云:“蛙語入人語,山香連水香。”《風渚湖》
云:“禺山翠對豐山立,下渚清連上渚開。”《月橋作》云:“日氣曉蒸雲
氣暖,鐘樓新出鼓樓高。”《和御製詠風花》云:“綠枝暗比紅枝亞,三
里濃勝五里開。”《詠繡纓花》云:“晼晚留春更留月,玲瓏如玉也如
珠。”《春遊曲》云:“土山抱得石山勢,柳樹濃於松樹林。”《題寒山舊
廬圖》云:“見畫最先題最後,江仍當閣樹當樓。”《題紫藤花圖》云:
“晚來花重曉來枝,今日人看昨日詩。”《清明至萬壽寺》云:“冷節出
遊偕冷伴,鄉僧相對說鄉山。”《花朝分賦》云:“盆覆射隨盂覆巧,上
曹鉤與下曹連。”《題秋堂講易圖》云:“江水平平通澗水,竹林短短
夾蕉林。”《上太后徽號》云:“金葉聯徽金篆古,冊文闡德寶文同。”
《善果寺》云:“客面也如僧面老,春光還共佛光浮。”《種草花》云:
“自知小病原非病,人道長愁始欲愁。”《曉課》云:“有何許事關君
事,無奈勞生屬我生。”《觀荷》云:“甘瓠花白豆花紫,慈姑葉尖荷葉
圓。”《題秋雨停樽圖》云:“河漢影連蟾影黑,梧桐聲雜竹聲淒。”《挽
沈觀察》云:“三春準擬為三老,一哭俄教盡一生。”《為馮司農家海
棠寫影》云:“春好已知春老又,畫人何不畫花兼。”《竹筏歌》云:“棕
衣絕不蓑衣破,趁水兼他趁雨豪。”《和御製雨中至喀喇河屯》云:
185
“昨應請雨即甘雨,今勿祈晴俄快晴。”《法源寺海棠》云:“黃塵幾
輩埋黃壤,佛樹依然傍佛臺。東院輕陰西院暖,十分好句百分杯。”
《晚出花塢書堂獨行》云:“釣蟹無竿還放蟹,釆蓴有艇漫思蓴。”
《百花洲追懷金總憲、先文端》云:“別非三月非三歲,道是新人是
故人。”《畫眉關》云:“後水轉為前水出,左山趨與右山迎。”《謝馮編
修贈行》云:“千秋已失九秋又,六絕誠難三絕無。北壁石誇南壁石,
人心珠勝海心珠。”《九豐堂》云:“西舍不遙東舍近,桃花初落杏花
開。”《葬張夫人預營生壙》云:“同穴如同室,我家本汝家。”《敍村老
話》云:“永豐鄉接都豐歲,忙種時催快種田。”《憶西湖》云:“秋日柳
非春日柳,老年情重少年情。”《吾畦》云:“不碌碌時常碌碌,得閒閒
在且閒閒。”每如俳諧打諢。清高宗詩亦多此製,一體君臣,豈所謂
上有好而下必甚耶。
五七
律體之有對仗,乃撮合語言,配成眷屬。愈能使不類為類,愈
見詩人心手之妙。【補訂一】譬如秦晉世尋干戈,竟結婚姻;胡越天
限南北,可為肝膽。然此事儷白配黃,煞費安排,有若五雀六燕,易
一始等。見《九章算術》卷八。亦須挹彼注兹,以求銖稱兩敵,庶免驥左
駑右之並駕、鳧短鶴長之對立。先獲一句,久而成聯者有之。賈浪
仙:“獨行潭底影,數息樹邊身”,自注曰:“二句三年得,一吟雙淚
流。”晏元獻:“無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識燕歸來”,《漁隱叢話》後
集卷二十引《復齋漫錄》謂始得上句,彌年無對,王君玉為足成之。
戴石屏:“春水渡傍渡,夕陽山外山”,《歸田詩話》卷中謂初見夕照
映山得下句,欲對不愜,後覩雨霽行潦得上句,始相稱。《中興群公吟
稿》戊二,又袁選《石屏續集》三均有一詩題,略云:“趙用父問近詩,因舉‘今古一凭欄、夕
186
陽山外山’兩句,未得對。用父以‘利名雙轉轂’對上句,劉叔安以‘浮世夢中夢’對下句,
遂足成篇。僕終未愜意。都下會范鳴道,以‘春水渡傍渡’為對,當時未覺此語為奇。江東
夏潦無行路,逐處打渡而行,溧水界上,一渡復一渡,時夕陽在山,分明寫出此一聯詩景。
恨不得與鳴道共賞之。”詩曰:”世事真如夢,人生不肯閑。利名雙轉轂,今古一凭欄。春
水渡傍渡,夕陽山外山。吟邊思小范,共把此詩看。”則此聯非石屏自得,瞿氏說誤。詩
題言以劉叔安句足成篇,而詩乃曰:”吟邊思小范”,則是成篇以後,至是方改為定本也。
馬金輯《石屏詩集》卷四載此詩,盡削其題,僅取詩首二字,標曰:《世事》,則小范不知所
指矣。又按馬輯詩集卷三《風雨無憀中攬鏡有感》五律後有石屏識語,稱道其姪孫槃之
佳句云:”春水綠平野,夕陽紅半山”,則此聯機杼早已透露。觀《風雨無憀》一律前後諸
詩,當作於壬寅,為理宗淳祐二年;《世事》一律後即《改元口號》,更後《悼姪孫》詩跋中,
明署寶祐三年,則《世事》當作於淳祐十二年。石屏自稱出陸放翁門下,放翁《老學菴筆
記》卷四載法雲長老戲仿程公闢體得句曰:”行到寺中寺,坐觀山外山。”典型猶在,何至
不能屬對。竊疑石屏恥盜其姪孫句,遂作此狡獪,幻出一段故實,寧歸功於范鳴道,而
置”春水、夕陽”之先例勿道耳。瞿氏或見趙汝騰作石屏詩序,記石屏自云:”作詩不論
遲速,每一得句,必經年成篇”,又隱約聞此詩原題之言,遽加附會。《宋詩紀事》卷六十
三采《歸田詩話》,不據《石屏續集》駁正,亦為闊略。石屏姪孫昺《東野農歌集》有《自武
林還家由剡中》云:”野渡淺深水,夕陽高下山”,《抵池陽泊齊山》云:”漲水渺瀰春雨後,
遠山重疊夕陽時”,然則戴氏有傳家句法矣。此則似朱起求歡,曠日經時,必
得請於氤氳大使,好事方諧。否則句佳而對不稱,東坡《答孔毅父》
詩所謂:“天邊鴻鵠不易得,便令作對隨家雞。”謝女嫁王郎,麻胡
配菩薩,必有遺憾終身者矣。作者殊列,詩律彌苛,故曲折其句法
以自困,密疊其字眼以自縛,而終之因難見巧,由險出奇,牽合以成
的對。例若《詩苑類格》所舉“回文”、“連綿”、“雙擬”、“隔句”四格。
此似選壻甚嚴,索聘奇昂,然倘得良媒,為尋靈匹,鴛社待闕,鵲橋
可填,未遽踏地喚天作老女也。歐公《六一詩話》論韓退之“信倔強。
作古詩,得韻寬則溢出,得韻窄則愈險愈奇。如善馭良馬者,通衢廣
陌,縱橫馳逐,惟意所之,至於水曲蟻封,疾徐中節,而不少蹉跌。”
187
竊謂詩人矜勝,非特古體押韻如是,即近體作對亦復如是。因窄見
工,固小道恐泥,每同字戲;然初意或欲陳樣翻新,不肯襲常蹈故,
用心自可取也。古名家集中,幾無不有此。如太白《子規》:“一叫一
回腸一斷,三春三月憶三巴”;元微之《送嶺南崔侍御》:“火布垢塵
須火浣,木棉溫軟當棉衣。桄榔麵磣檳榔澀,海氣常昏海日微”;又
《三兄以白角布寄遺》:“白髮過於冠色白,銀釘少校頷中銀”;周太
朴《贈李裕先輩》:“馬疑金馬門前馬,香認芸香閣上香。”殆難備舉。
《海錄碎事》卷二十二引張祜句:“杜鵑花發杜鵑叫,烏臼花生烏臼
啼”,尤巧合雙關;前承徐凝《翫花》之“誰為蜀王身作鳥,自啼還自
有花開”,後啟倪韭山象占《卜算子》之“紅笑紅啼兩不分,是杜鵑開
也”。【補訂一】其格式較夥者,則推五家。白香山律詩句法多創,尤
以《寄韜光禪師》詩,極七律當句對之妙,沾匄後人不淺,東坡《天竺
寺》詩至歎為連珠疊璧;其《酬主簿》等詩又開七律隔句扇對之體;
《歲日家宴戲示弟妹》首句云:“弟妹妻孥子姪孫”,實填名詞,無一
虛字,蓋移“柏梁體”入律詩。按漁洋《池北偶談》卷十三、《香祖筆記》卷二、陸
以湉《冷廬雜識》卷五考柏梁體句,皆未引此。又漁洋論五言,未引牧之《感懷》之“齊、蔡、
燕、魏、趙”,《郡齋獨酌》之“堯、舜、禹、武、湯”,東坡《張寺丞益齋》之“風雨晦明淫,跛
躄瘖聾盲”;論七言未及劉伯溫《二鬼詩》之“腸胃心腎肝肺脾,耳目口鼻牙舌眉”。至宋
人遂并以柏梁體作七律對仗,鄧林《皇荂曲· 賦江郊漁弋》腹聯云:
“鴻鵠鵾鵬鵰鶚鶻,鱒魴鰷鯉鰋鱨鯋”,大膽出奇。清徐文靖以“之乎
者也矣焉哉”為一句冠首,作七言長句十章。桂未谷《題翁覃谿雙
鉤文衡山分書》兩絕句之一云:“朱竹垞、陳元孝、傅青主、鄭汝器、顧云
美、張卯君、王覺斯,氣勢居然遠擅場。”皆香山有以啟之也。【補訂二】
李義山自開生面,兼擅臨摹;少陵、昌黎、下賢、昌谷無所不學,學無
不似,近體亦往往別出心裁。《七月二十八日夜聽雨夢後》通篇不
188
對,始創七律散體,用汪韓門《詩學纂聞》說。《題白石蓮華寄楚公》、《贈
司勳杜十三員外》前半首亦用散體。【補訂一】《當句有對》一首幾備
此體變態,《子初郊墅》復增益以“看山對酒君思我,聽鼓離城我訪
君”;雖韋元旦《人日應制》:“青韶既肇人為日,綺勝初成日作人”,
李紳《江南暮春寄家》:“洛陽城見梅迎雪,魚口橋逢雪送梅”,先有
此格,而彌加流動。後來韓子蒼《送錢遜叔》之“北渚蕩舟公醉我,
南湖張樂我留公”;趙章泉《月夜懷子肅昆仲》:“荷侵水檻公懷我,
桂合茅簷我憶公”;吳梅村《琴河感舊》第三首之“青衫憔悴”一聯;
均從此出。《蠅蝶雞麝鸞鳳等成篇》五律又隱開山谷《演雅》、《戲題
少游壁》七古之製。殘唐五代,杜荀鶴近體起結處最好反復拈弄字
面,聯如《送李先輩從軍塞上》云:“好隨漢將收胡土,莫遣胡兵近漢
疆”;《讀張僕射詩》云:“廉頗解武文無說,謝脁能文武不通”;《雋陽
道中》云:“爭知百歲不百歲,未合白頭今白頭”;《空閑二公相鄙解
之》云:“念珠在手隳禪衲,禪衲被肩壞念珠。象外空分空外象,無
中有作有中無”,顛之倒之,幾可入《璇璣碎錦》、《奚囊寸錦》等書
矣。北宋則邵堯夫寄意於詩,驅遣文字,任意搬弄,在五七字中翻
筋斗作諸狡獪。除當句對不計外,如《和吳沖卿》云:“人人可到我
未到,物物不妨誰與妨”;《恨月吟》云:“欄干倚了還重倚,芳酒斟回
又再斟”;《南園花竹》云:“因把花行侵竹種,且圖竹徑對花開”;《弄
筆吟》云:“弄假像真還是假,將勤補拙總輸勤。因飢得飽飽猶拙,
為病求安安未真”;《喜春吟》云:“酒因春至春歸飲,詩為花開花謝
吟。花謝花開詩屢作,春歸春至酒頻斟”;《安樂窩中吟》云:“日月
作明明主日,人言成信信由人”【補訂二】;《首尾吟》云:“一盞兩盞
至三盞,五題七題或十題。因月因花因興詠,代書代簡代行移。能
知同道道亦得,始信先天天勿違。已著意時仍著意,未加詞處與加
189
詞。”皆掉臂徑行,不受格律桎梏。後來白沙、定山雖亦步趨,都無
此恣肆。且堯夫於律,匪特變化對聯,篇章結構亦多因革。如《首尾
吟》起結語同;《四長吟》中間以“一編詩”、“一部書”、“一炷香”、“一
樽酒”平頭鋪作兩聯;《春水》長律起四聯,又《花前勸酒》、《春秋》二
首,均拈出兩字,於五律中參差反復,轆轤映帶,格愈繁密,而調益
流轉。按此體唐人詩亦偶有之,如李伯魚《桐竹》詩、長孫佐輔《代別後夢別》、元微之
《水上寄樂天》皆是。王荊公《兩山間》一首,回環交錯,調叶對妥,實即此製,編入五古,
非是。吳梅村《避亂》第四首雖不字面連貫,而亦是五排,緣其他諸首皆五古,遂併入一
題耳。古近體之分,通人往往混淆,如漁洋以東坡《出潁口初見淮山》詩選入七古;清館
臣囿於試帖之見,自《大典》中輯別集,每以七言拗律編入七古,更不足道矣。倘有詩
人,能善用諸格,未嘗不彬彬然可親風雅也。南宋則楊誠齋,顯好
身手,得大自在。聯如《道逢王元龜閣學》云:“古誰云遠今猶古,公
亦安知世重公”;《送周仲覺》云:“無夕不談談不睡,看薪成火火成
灰”;《晴後雪凍》云:“本是雪前風作雪,卻緣雪後雪生風”;《閶門外
登溪船》云:“絕壁入天天入水,亂篙鳴石石鳴船”;《水月寺寒秀軒》
云:“低低簷入低低樹,小小盆盛小小花”;《再和謝朱叔正》云:“自
慚下下中中語,祗合休休莫莫傳”;《賀胡澹菴新居》云:“卻入青原
更青處,飽看黃本硬黃書”;《登多稼亭》云:“鷗邊野水水邊屋,城外
平林林外山”;《紅錦黃花》云:“節節生花花點點,茸茸麗日日遲
遲。”其中佳對,巧勿可階,而曲能悉達,使讀者忘格律之窘縛,亦詩
之適也。此外如《歸田錄》載楊文公句:“水底日為天上日,眼中人
是面前人”;司馬溫公《績詩話》載丁晉公句:“草解忘憂憂底事,花
能含笑笑何人。”按此等句法皆出自韋莊之“印將金鎖鎖,簾用玉鉤鉤”,杜荀鶴之
“舊衣灰絮絮,新酒竹篘篘”等句。石曼卿句:“天若有情天亦老,月如無恨
月長圓”;梅聖俞《和正仲寄酒》:“欲比擬穌穌少色,曾持勸客客何
190
人。”《侯鯖錄》載東坡句:“與我周旋寧作我,為郎憔悴卻羞郎”;按
《侯鯖錄》卷一僅言東坡道此二句為的對;《苕溪漁隱叢話》前集卷五十三引《王直方詩
話》云,下句乃直方所對,想不誣也。胡侍《珍珠船》卷六引此聯,未具主名;趙甌北《陔
餘叢攷》卷二十三“吾友沈佩蘭集聯”云云,則與古人暗合矣。以及明人如王次回
《寄懷弢仲》云:“見說人歸歸雁後,那堪淚落落花前”,又《箇人》云:
“承恩在貌非因貌,觸緒無歡祗為歡”;王思任《壽陳眉公》云:“帝欲
見公公不見,蒙方求我我何求”;王叔聞《寄段季純》云:“照水紫薇
霞紫處,遶籬黃蝶葉黃時”;倪鴻寶《雪後》云:“幽多多豔處,白最最
高峰”,又《卜居》云:“嗜酒酒泉郡,姓何何國人。”涉筆成趣,時復一
遭。至錢蘀石而薈萃古人句律之變,正譎都備,格式之多,駸駸欲空
掃前載。如《苕雲草堂曉起得雪》云:“山山敗絮蒙頭我,樹樹空花過
眼禪”;《苕雲草堂對雪得月》云:“身即非魚方在水,心元如鏡況無
埃”;《宜亭新柳》云:“如何密密疏疏影,絆惹千千萬萬絲”;《曉寒》
云:“雪外來方知有雪,風前行不避多風”;《有懷故園親戚》云:“采
葛釆蕭分釆艾,于逵于木盍于磐”;《德安北山行雨》云:“旱禾渴雨
雨而雨,修樹藏山山復山”;《尊酒會》云:“三揖三終三讓禮,杖鄉杖
國杖朝人。句應胡、吉、盧、張匹,題或歐、韓、范、富頻”;《小南城》云:
“橋入秀巖巖幾疊,水環圓殿殿何名”;《題陳仲仁山水》云:“苔點麓
寒厚所厚,松陰雪活清其清”;《花朝》云:“老去閒情急花事,閒來老
伴寡塵言”;《舟發南昌》云:“不住而住一宵雨,可行則行三板船”;
《到家》云:“兒時我母教兒地,母若知兒望母來”;《和御製經畬書屋
韻》云:“鄭箋孔傳苗芟莠,義種仁收富賚貧”;《和履郡王雪興》云:
“粉蛺蝶飛藏凍雀,碧芭蕉敗壓高松”;《法源寺感徐太守》云:“丁令
鶴歸歸亦恨,莊生蝶夢夢翻驚”;《樂遊原》云:“寧申岐薛亭臺里,車
馬衣裳士女風”;《和御題文津閣》云:“二三四部六年竣,寫校編官
191
親覽程”;《語永豐鄉人》云:“堰高作廟神斯妥,村近燒香眾所安。秋
月郡東南白苧,石橋溪上下紅欄”;《晨起課桑》云:“杏萼原隨柳絲
碧,麥苗須及菜花黃。天陰陰未雞頭鶻,日曖曖先雀口桑”;《祭掃張
夫人墓》云:“樹有杉槐松柏檞,人多男女子孫曾。”多弄巧成拙,作
法自苦,昔人弊止佻滑,此則趣歸鈍滯。蓋既無康節之天機洋溢,復
輸香山、誠齋之風調輕逸,祗可與杜荀鶴分據東西屋兩頭耳。鈕玉
樵《觚賸》續編卷一稱吳東里《中秋家讌》詩:“大烹豆腐瓜茄菜,高
會荊妻兒女孫”,以為句法奇創;蘀石《祭掃張夫人墓》一聯殆其苗
裔耶。諸襄七為蘀石鄉先輩,七律對仗亦好作新體,如《望嶽》之“高
標衡、華、嵩、恆上,世閱齊、秦、漢、魏雄”;《聽客談武夷山》之“櫂轉
菜瓜葵六曲,徑無蛇虎雉三斑”;《門神》之“由後視今今視昔,看輿
臣隸隸臣僚”;《再答對松》:“折芳要菊梅蘭蕙,儲藥兼苓桂朮參”;
《前韻酬和》之“似李似梅還似蝶,非球非璧亦非珠;虎龍狗異三分
國,代厲秦橫并屬蘇”,與蘀石諸聯如出一手。蘀石胸中所養,每如蠹
食殘書,蠅鑽故紙;所作亦太半設客之曲,供官之詩。有詩膽而乏詩
心,故僅就字面句眼上作諸變相,讀之徒覺其蠻做杜撰,煞費氣力。
按蘀石手批厲樊榭詩集,評《觀陳洪綬合樂圖》云:”字眼豈可杜撰,蠻做豈是才情。”清
高宗七律對仗多糾繞堆疊,廷臣賡歌,每效其體。如彭辛楣之“六
逢唐宋元明代,疊衍來晜仍耳人”;吳蓉塘之“得名位祿欣兼壽,多
子孫曾喜及玄”;當時公卿集中,比比皆是。蘀石漫與閒吟,亦仿御
製,幾如古來稗說所嘲於私室中行庭參、燕私時操官話矣。郭𠐺伽
《樗園銷夏錄》卷下言蘀石自書京師寓齋春帖云:“三間東倒西歪
屋,一個千錘百鍊人”,輕薄子書以糊鐵匠店中,傳以為笑。【補訂
一】竊以為此雖惡謔,亦殊有竅。昔人喻作詩,每取材於機人之
織、玉人之琢,若蘀石則大類鐵匠之打而已。綜觀蘀石律詩中對格
192
之新、古詩中章法句法之奇,其有志開拓詩界可見;惜僅在詞句上
用工夫,興象意境,未能力破餘地,亦才之所限也。然生沈歸愚、袁
子才之世,能為程春海、鄭子尹之詩,後有漢高,則亦無慚於先驅之
勝廣矣。
五八
蘀石詩禿筆淡墨,不側媚弄姿,不偏銳取勝,故當時名輩,頗尠
知賞。王述菴作《湖海詩傳》,甚不與之,至謂其“率然而作,信手便
成,不加研鍊”。吳思亭修以詩受知於蘀石,又為蘀石子慈伯弟子,
早有辯護。其《吉祥居存稿》卷一《書蘀石齋詩集後、并序》曰:“向
閱王少寇《蒲褐山房詩話》,評公之詩云云。朱梓廬先生語修曰:少
寇所論,適與翁詩相反。又閱《隨園詩話》,謂公吟詩云云,語意亦
略同。似於《蘀石齋全集》全未研閱。袁王兩家並海內詩壇盟主,
頗自負其辨眼,且與公皆有縞紵之好,而評論膚泛不切至此,可見
文章知己之難。因作此詩,以質世之讀公詩者。”詩略云:“公詩精
益求,於杜得縝密。韓蘇並沈酣,涪翁亦心折。氣勇怯千夫,脈細
歸一髮。獲古不傳祕,皆於人所忽。二老未深味,如何漫稱述。不
愁背面笑,無乃交臂失。”後人自負為鍾期、桓譚者,多集矢於述菴;
如《聽松廬詩話》、《石遺室詩話》等皆駁之。然空洞數語,稍足翻
案,未能關異議之口也。黃霽青安濤《詩娛室詩集》卷十六《題蘀石
齋集》云:“率意小心論不同,憑何幸苦證詩翁。晚年手稿多塗乙,
須問當年老刻工”;自註:“嘉善東門外有劉子端者,剞劂老手也。
《蘀石集詩》是其寫刻,親見手稿改易甚多,旁行斜註,幾有不可辨
者。劉嘗為先子言如此,此亦足見作者苦心矣。此段世無知者,爰
題一絕志之。”郭則澐《匏廬詩存》卷七《題國朝名家詩集》亦曰:“猶
193
有劂工識心苦,蘭泉、蘀石本殊科。”夫必待劂工而後能識蘀石作詩
之慘淡經營,則諸君詩識亦已淺矣。蘀石古體之章法句法、近體之
對法字法,無往不立異出奇,自別時流。《浪跡叢談》卷十記翁覃谿
云:“蘀石說杜詩:‘今代麒麟閣,何人第一功’;必以麒麟與第一為對
偶”;用意苛細如此,豈率意漫與者。蘀石歸田後詩,老手頹唐,則亦不免。
如《小店》之”不成買醉忻然坐,搖鼓冬冬自賣糖”等句,不謂為率易不可。然此種耄及
之什不多。詩之率者必易;蘀石體滯語悶,是拙也,非率也。潘四農
《養一齋詩》卷首《題詞》一則云:“真率之辨,在厚與不厚”;竊以為
拙率之辨,在易與不易。以勤補拙,弄巧成拙,蘀石實兼有之。試
觀其自註中附早作詩,未嘗不求風神澹宕也;集中見存遊賞諸絕
句,未嘗不求姿致冶麗也;而如蔗尾蜜房,渣滓多於滋味。王穀原
《丁辛老屋集》卷六《看桃花》諸絕句尤與蘀石祈嚮一致,而鬆秀之
與滯鈍,較然可識,則情韻之差也。其哀逝悼舊之作,未嘗不欲由
情生文,一洗仙而不哀之套語也。故《哭朱沛然》第一首曰:“載於
倫紀地,至痛不能文。”顧皆黏著鋪敍,有同訃告,幾能聲徹天而淚
徹泉哉。且蘀石匪特短於才情,即其氣力,亦欠彌滿。查梅史《篔谷
詩集》卷十《與積堂論詩得八絕句》之四云:“七字長城屹上游,單詞
儷句若為優。道人天眼分明在,齒冷江河萬古流。”自註:“蘀石先
生謂韓、杜、蘇、黃七古,皆一氣單行。二晁以外,始多用偶句,看似
工整,其實力弱,藉此為撐拄。一經拈出,便覺有上下牀之別,漁洋
《古詩選》尚未能覰破也。”按蘀石之言精矣,而所作頗不副所言。五
古多整齊作對仗,七古多轉韻,實未能一氣單行,貫注到底;故雖學
昌黎,而天骨開張、磨揚巨刃之境界,概乎未有。亦賦稟所囿,須放
鄭子尹出一頭矣。郭𠐺伽《靈芬館詩話》卷三云:“張渠齋以《蘀石
齋集》見貽云:此公孤詣,人不能識,重俟足下鑑別之”;卷八云:“蘀
194
石齋詩淳音古意,自成一家。視曝書亭較深,視樊榭山房較大,然
知者蓋鮮。隨園與之同徵,亦但推其經學人品,未及詩也。集中古
今體各有極至之處,亦皆有頹放自適者,終為大家。《僮歸》十七首
純乎漢魏,卻無一字摹仿。穀人祭酒《懷人詩》云:‘千詩槃鬱此胸
襟,長水侍郎才調深。’著一深字,真蘀翁知己。”𠐺伽詩格風華,而
能賞異量之美,作平心之論,雖不盡確,已是具眼。隨園亦道其詩,
《詩話補遺》卷一稱為“率真任意,有夫子自道之樂”;即𠐺伽所謂
“頹放自適”,亦即述菴所謂“率然而作”。隨園明見四十九卷本《蘀
石齋集》,而不能窺其慘淡經營,蓋草草摭取暮年兩詩,未從頭細閱
耳。所謂“才調深”者,乃由𠐺伽、穀人之習於淺;較江左三家、吳中
七子、常州五星,則蘀石自為深穩;亦猶以蘀石比東原,未得為通經
之士,而隨園則竟以“經學”推之矣。《乾嘉詩壇點將錄》評蘀石曰:
“遠而望之幽脩漏,近而視之瘦透皺,不知者曰老學究”;“幽脩漏”
切“蘀”,“瘦透皺”切“石”,皆本“深”字生發,與𠐺伽意合。雖然,六
字談何容易。蔣超伯《通齋詩話》云:“英石之妙,在皺瘦透。此三字
可借以論詩。起伏婉蜒斯為皺,皺則不衍,昌黎有焉。削膚存液斯
為瘦,瘦則不膩,山谷有焉。六通四闢斯為透,透則不木,東坡有焉。
支離非皺,寒儉非瘦,鹵莽滅裂非透。吁,難言矣。”竊不自揆,為引
申之曰:靜而不囂,曲而可尋,謂之幽,蘇州有焉;直而不迫,約而有
餘,謂之脩,彭澤有焉;澄而不淺,空而生明,謂之漏,右丞有焉。瘦
透皺者,以氣骨勝,詩得陽剛之美者也;幽脩漏者,以韻味勝,詩得
陰柔之美者也。蘀石體秉陽剛,然無瘦硬通神之骨、靈妙寫心之
語,凌紙不發,透紙不過,劣得“皺”字,每如肥老嫗慢膚多摺而已。
自宋以來,詩用虛字,其弊有二:一則尖薄,乃酸秀才體,鍾伯敬、譚
友夏、蔡敬夫是也;一則膚廓,乃腐學究體,邵堯夫、陳公甫、莊定山
195
是也。蘀石固亦老學究耳。孔子曰:“溫柔敦厚而不愚,則深於詩
者”;蘀石之愚,倘亦如甯武子之不可及耶。昔意大利文家塔松尼
(Alessandro Ta s s o n i)《雜感錄》(P e n s i e r i d i v e r s i)嘗申言醜女(l e d o -
n n e b r u t te)亦能姿媚動人,聖茨柏雷移以論文;參觀S a i n t s b u r y :H i -
s t o r y o f C r i t i c i s m , v o l . I I , p . 4 1 7 . 吾國張山來《幽夢影》亦云:“貌有醜
而可觀者,有雖不醜而不足觀者;文有不通而可愛者,有雖通而極
可厭者。”蘀石齋詩姿媚可愛則未必,其醜而尚耐看者乎。【補訂一】
五九
英人Arthur Wa l e y 以譯漢詩得名。余見其170 Chinese Poems
一書,有文弁首,論吾國風雅正變,上下千載,妄欲別裁,多暗中
摸索語,可入《群盲評古圖》者也。【補訂二】所最推崇者,為白香山,
尤分明漏洩。香山才情,昭映古今,然詞沓意盡,調俗氣靡,於詩
家遠微深厚之境,有間未達。其寫懷學淵明之閒適,則一高玄,按香
山《題潯陽樓》稱淵明曰:”文思高玄”。一瑣直,形而見絀矣。其寫實比
少陵之真質,則一沈摯,一鋪張,況而自下矣。故余嘗謂:香山作
詩,欲使老嫗都解,而每似老嫗作詩,欲使香山都解;蓋使老嫗解,
必語意淺易,而老嫗使解,必詞氣煩絮。淺易可也,煩絮不可也。
按《復堂日記補錄》光緒二年八月二十二日云:”閱樂天詩,老嫗解,我不解”;則語尤峻
矣。西人好之,當是樂其淺近易解,凡近易譯,足以自便耳。惟篇末
云:“欲觀惡詩,須閱《隨園詩話》”,則殊具識力。自有談藝以來,稱
引無如隨園此書之濫者。尤以卷八引青田才女柯錦機調郎五言
絕,為極糞土之汙。子才不惜筆墨,一至於斯。同卷謂“詩話作而
詩亡”者,殆亦夫子之自道乎。然此書所以傳誦,不由於詩,而由於
話。往往直湊單微,雋諧可喜,不僅為當時之藥石,亦足資後世之
196
攻錯。子才非目無智珠,不識好醜者,特乞食作書,聲氣應求,利名
扇盪,取捨標準,自不能高。重以念舊情深,愛才心切,欲發幽光,
遂及哇響,譏其道廣固可,見《詩話補遺》卷七許穆堂贈詩,稱其心慈亦
無不可。如卷三于震事、卷八”選詩如散賑”語,卷十三引李穆堂語。自言顯微
闡幽,寧濫毋遺。見補遺卷四。又曰:“徇一己之交情,聽他人之求請,
余未能免。”卷十四“選詩七病”條。蓋已解嘲在先。若乃比論詩於選色,
《補遺》卷一和周午塘詩、卷三“余好詩如好色”條,又《小倉山房尺牘》卷八《答彭賁園》。
竊謂若據詩話而論,則隨園之好內,亦祗如《萍洲可談》卷三所記“濕活居士”,宜其自歎
“買妾常如下第人”矣。而實託風雅為狹邪,評頭論足,狎語媟言。例如
《品花寶鑑》第五十五回寫侯石翁換扇題詩事,即本《詩話》卷三
題薛筠郎遺稿、卷八郭秀才二條 參觀《小倉山房集》卷二十《題高南澗
哭筠兒詩後》、卷二十四《廬山觀瀑布、有少年奇雅郭姓名淳、誤易其扇、歸題二絕
句》。 點染而成。昔王漁洋《秦淮竹枝》以“吟詩紀阿男”為殿,紀
伯紫尚有失言之譏。子才佻達放肆,蕩檢踰閑,盛名之下,佔盡
韻事,宜同時諸君之由羡生妒,由妒轉恨矣。故章實齋《文史通
義》內篇五有《詩話》、《婦學》、《書坊刻詩話後》等篇;趙甌北有向
巴拙堂控詞,載《兩般秋雨盦隨筆》卷一,謂“實乃名教罪人”;
後來譚復堂至以兆東南大亂斥之。見《日記補錄》同治七年九月一日,并斥
為”文妖”。參觀同治元年十月二十五日、十一年三月十四日、光緒五年五月十三日。
實則甌北雖諷子才收女弟子,參觀《甌北詩鈔》中《謝鮑尊古》、《題駱佩香詩》
諸絕句。而己亦見獵心喜,欲炙形色;好與翁悟情、駱佩香遊,《自焦
山至揚州雜詩》且有“公然挾兩雌,狂煞老頭皮”之句。復堂以勸李
蓴客講究微言大義,而復品定都門樂僮,刻《群芳小集》,致為李蓴客
所譏。見《越縵堂日記》同治十二年五月二十五日,參觀《復堂日記補錄》同治十年三
月二十四日、四月二十一日、同治十三年四月初八日、又光緒四年七月二十八日以得見
197
《燕蘭小譜》為喜,光緒五年正月八日補註《懷芳記》。二君於子才,不啻尤而效
之者也。俞曲園《春在堂隨筆》卷十論隨園紀遊冊,亦甚不以子才之
狎褻為然;曲園之於子才行事,幾若曠世相師,惟左右風懷,則殊
勿類,似不二色終其身者,此一端即可譏彈隨園而勿怍矣。實齋
《題隨園詩話》十二絕句,人多知之。凌次仲廷堪《校禮堂詩集》卷
七《絕句四首》有云:“自怯空疏論轉嚴,儒林文苑豈能兼。不聞盧、
駱、王、楊輩,朴學曾將賈孔嫌”;又云:“何苦矜張村曲子,翻云勝
得九成簫”;又云:“刪卻強顏支飾語,也應喚作小名家。”必為隨園
而發。次仲為翁覃谿弟子,學人為詩,與隨園詩派本相水火。參觀
《詩話補遺》卷二“詩中有考據”條、卷三“今之詩流三病”條,《小倉山房詩集· 論詩絕句》
末首斥夫己氏”抄書作詩”,相傳即指覃谿。洪北江《詩話》自記誤聞覃谿噩耗,得一聯
曰:”最喜客談金石例,略嫌公少性情詩。”而次仲作覃谿六十壽詩獨稱其排比金石,重
開詩境,針鋒正復相對。《校禮堂文集》卷二十四《與江豫來書》,亦相發明。查梅史揆
《篔谷詩集》卷十《論詩絕句寄屠琴塢》十二首,亦疑指隨園言;另有
《與積堂論詩得八絕句》,其第五首自註明斥隨園為“風雅罪人”。
黃謙牧承吉《夢陔堂詩集》卷十八《憶某公》五古、卷二十二《戲題某
君詩集》七律,亦必指隨園。實齋講義理,次仲治考訂,梅史攻詞章,
謙牧治朴學而尤自負其詩,均與隨園生世相接,故諸作尤親切有
味。《楚庭耆舊遺詩》後集卷八《茶村詩話》謂劉廣智曾撰《詩話》一
卷,詆袁簡齋云云,余未之見;按之黃培芳《香石詩話》卷一、卷二,
則廣智乃其弟子。《香石詩話》固力斥隨園而稱王漁洋、錢蘀石者,
劉殆承其師說爾。譚復堂亦自言作《正袁》數卷,旋毀其稿。陳杏
孫昌紳嘗欲為《小倉山房集》作註,蒐羅乾隆一朝文字掌故,積稾
數十巨冊,惜末刊行,無由借證。隨園說詩要指,眾所共曉,勿俟詳
述。百許年來,不乏責難,大都學識勿足,心氣未平。竊不自揆,以
198
《詩話》為據,取前人論衡所未及者,稍事參稽。良以此書家喻戶
誦,深入人心,已非一日,自來詩話,無可比倫。故為之批郤攻隙,
復借以旁通連類,知言君子,倘有取歟。【補訂一】
六○
子才論詩,於同時甚推商寶意。寶意《質園詩集》卷十《旅窗自
訂新舊詩四十卷、因成長句》,有云:“不分畦畛忘年代,別有陶鎔屬
性靈”;兩語幾可為《隨園詩話》之提要鉤玄。然寶意作詩較隨園為
溫潤流麗,隨園強攀同志,實不相同。觀《質園集》卷十二《論詩絕
句》推漁洋為“盟主”、歸愚為“正宗”,此隨園所斷不肯言者。卷二
十三《論詩示芳甸甥》云:“迦葉獨破顏,微笑機鋒中。詩學等禪宗,
千古淵源共”;而子才卻力非滄浪、漁洋禪悟之說。斯又見兩人之
和而不同。《隨園詩話》卷八言:“滄浪借禪喻詩,不過詩中一格。宜
作近體短章,半吞半吐,以求神韻。若作七古長篇、五言百韻,即以
禪喻,自當天魔獻舞,花雨彌空,造八萬四千寶塔不為多,豈作小神
通哉。”《補遺》卷三引梅沖《詩佛歌》仿此。《補遺》卷一言:“阮亭好以禪悟比
詩,余駁之曰:毛詩三百篇,豈非絕調。不知爾時,禪在何處,佛在
何方。”按、前之說淺嘗妄測,後之說強詞奪理。【補訂二】天魔之舞、
天花之墜,亦須悟後方證此境。已得根本清淨靜慮,為所依止,作
意思惟;由定地所起作意,了知於意,了知於法,修輕舉、柔軟、空界
等十二想,如是如是,修治其心,有時有分,發生修果五神通等。此
聖神通也,非聖神通,猶如幻化,唯可觀見,不堪實用。參觀《瑜伽師
地論》卷三十三。《五燈會元》卷三龐居士偈曰:“心通法亦通,十八斷
行蹤。但自心無礙,何愁神不通。”蓋靜心照物,宿命記持,種種分
別,皆隨定力;悟心得道,既入佛位,萬行莊嚴,如大摩尼珠具十種
199
性,若純取事相變幻,認為神通,有違真趣,能障般若。參觀《宗鏡錄》
卷十五。以“天花天魔”取詩,則元相之稱杜詩“鋪張排比”,正遺山
《論詩絕句》所謂:“少陵自有連城璧,爭奈微之識珷玞”者也。子才
識趣,無乃類是。滄浪才力甚短,自有側重近體之病;故《詩法》篇
謂:“律難於古,絕難於律。”《詩辯》篇論詩九品,其五曰“長”,亦未
必指篇幅之長而言;然長篇不盡神韻,非不須神韻,是則所謂“難”
者,篇幅愈短,愈無回旋補救餘地,不容毫釐失耳。按蔣心餘好友張瘦
銅商言《竹葉厂文集》卷九《題王阮亭禪悅圖》第一首略云:”嚴滄浪論詩,本色本妙悟。大
約可小篇,吞吐含情素。”第二首略云:”陶公千載人,吟成菽粟味。菽粟非憚悅,飽便充
腸胃。唐賢諷諭尚,冗長詞則費。老杜生天寶,一飯作歔欷。此豈悟所為,可以判品彙。”
亦即隨園駁滄浪之旨。【補訂一】屠琴塢倬作《菽原堂集序》,記查梅史
論詩大旨,主乎“消納”,嘗謂:“滄浪香象渡河,羚羊掛角,只是形容
消納二字之妙。世人不知,以為野狐禪。金元以降冗弱之病,正坐
不能消納耳。《唐書. 元載傳》:胡椒八百斛,他物稱是。舉小包
大,立竿表景,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”云云。此真解人語,嘗試引申
之。長短乃相形之詞。滄浪不云乎:”言有盡而意無窮”;其意若
曰:短詩未必好,而好詩必短,意境悠然而長,則篇幅相形見短矣。
古人論文,有曰:“含不盡之意,見於言外”;有曰:“讀之惟恐易盡。”
果如是,雖千萬言謂之辭寡亦可,篇終語了,令人惘惘依依。少陵排
律所謂“篇終接混茫”者,是也。否則雖短篇小什,亦覺詞費;以才
窮意竭,而支扯完篇,明月已盡,夜珠不來,實不必作此閒言語也。
隨園不悟“消納”之旨,宜其斤斤以篇幅為言矣。悟乃人性所本有,
豈禪家所得而私。一切學問,深造有得,真積力久則入,禪家特就
修行本分,拈出說明;非無禪宗,即并無悟也。猶沈休文論四聲云:
“靈均以來,此祕未覩。或闇與理合,非由思至。”伊川論《易》云:
200
“未有《易經》時,天地間固已有易。”可見“思”未“至”、“經”未“有”
時,理已先在霄壤間。故《五燈會元》卷二:“人問安國:達摩未來此
土時,還有佛法也無。師曰:自己分上作麽生,干他來與未來作麽;
他家來大似賣卜漢見汝不會,為汝錐破,卦文纔生,吉凶盡在汝分
上。”亦譬之兒時不識日月,知有“雞子黃”、“白玉盤”,豈二曜遂為
之滅沒耶。且言“悟”亦非禪宗獨得之祕,前引陸桴亭《思辯錄》,說
此甚明。昔孫興公《喻道》以為“覺”“佛”祗內外之異名,張思光《問
律》比於“鳧”“乙”為楚越之異稱。子才嘗自言:“孔子與子夏論詩,
高岸深谷,泠泠然不見其裏,所謂深微。乃滄浪羚羊掛角之先聲。”
《詩話》卷二。按此節見《韓詩外傳》卷二。孔子謂子夏言詩,見其表未見其裏,顏淵
曰:”其表已見,其裏何有”,子因云云,”深微”當作”精微”。《孔叢子· 論書》篇記此事
作言“書”,非言“詩”。夫長篇之有神韻,正如高岸深谷之能微遠;孔子
既先言之,則非盡為祖師西來意,即以隨園之矛自攻其盾也可。子
才好友程魚門《勉行堂文集》卷一《正學論》第二篇略謂:“虛靈復初
之說本出儒家,非釋氏所創。如寶玉大弓,忽為盜竊,及其既得,則
依然內府之寶。”禪悟亦當作如是觀,子才豈并未聞魚門自張門面
之論歟。不特此也。子才論成章不以神韻為歸,而論作詩頗以妙
悟為主,與滄浪等持論冥契而不自知。《滄浪詩話》謂:“詩有別才,
非關書也;有別趣,非關理也。然非多讀書,多窮理,不能極其至”,
又謂:“學詩者以識為主。”按《隨園詩話》卷三曰:“方子雲云:‘學荒
翻得性靈詩’,劉霞裳云:‘讀書久覺詩思澀’。非真讀書能詩者不
能道。”參觀卷六王夢樓云條。又曰:“作史三長才學識,詩亦如之,而識
為最先。非識則才學俱誤,北朝徐遵明指其心曰:‘吾今而知真師
之所在。’識之謂歟。”卷四曰:“陶篁村謂作詩須視天分,非關學習。
磨鐵可以成針,磨磚不可以成針。”卷五曰:“人有滿腔書卷,無處張
201
皇,當為考據或駢文,何必借詩賣弄。凡詩之傳者,都是性靈,不關
堆垛。”卷六曰:“司空表聖論詩,貴得味外味。余謂今之作詩者,味
內味尚不能得,況味外味乎。”《補遺》卷一引李玉洲曰:“多讀書為
詩家最要事,欲其助我神氣。其隸事與否,作者不自知,讀者亦不
知,方謂之真詩。”與滄浪宗旨,有何不同。蓋性之靈言其體,悟之
妙言其用,二者本一氣相通。悟妙必根於性靈,而性靈所發,不必
盡為妙悟;妙悟者,性靈之發而中節,窮以見幾,異於狂花客慧、浮
光掠影。此滄浪之說,所以更為造微。子才引司空表聖,尤機鋒洩
漏,表聖固滄浪議論之先河;《與李生論詩書》所謂:“味在酸鹹之
外,遠而不盡,韻外之致”,即滄浪之神韻耳。子才所引徐遵明指心
事,出《魏書.儒林傳》,酷肖禪宗不立階梯、直指心源之說。《補遺》
卷三《詩佛歌》亦云:“一心之外無他師。”彼法常言:迷心徇文,如
執指為月。《觀心論》中云:“傷念一家門徒,不染內法,著外文字。
偷記註而奔走,負經論而浪行。”《宗鏡錄》卷九十二引。有檀越問安國:
“和尚是南宗北宗”,答云:“我非南宗北宗,心為宗”;又問:“和尚曾
看教否”,答云:“我不曾看教。若識心,一切教看竟。”《宗鏡錄》卷九
十八引,參觀卷九十四引證。與子才說詩,若合符節矣。《詩話》卷四復
云:“白雲禪師偈云:‘蠅愛尋光紙上鑽,不能透處幾多難,忽然撞著
來時路,始覺平生被眼瞞。’雪竇禪師作偈曰:‘一兔橫身當古路,蒼
鷹纔見便生擒;後來獵犬無靈性,空向枯椿舊處尋。’二偈雖禪語,
頗合作詩之旨。”參觀卷二:“未有不學古人而能為詩者,然而善學者得魚忘筌,不
善學者刻舟求劍”云云。與“羚羊掛角”、“香象渡河”、“舍筏登岸”等宗
門比案無以異,分明以禪說詩,何獨於滄浪、漁洋有非難哉。子才
不好釋氏,或未讀其書,苟曾一檢《傳燈》兩錄,必多所印可。譬如
陶篁村“磨磚作針”語即本《傳燈錄》卷五懷讓禪師“磨磚豈得作
202
鏡,坐禪豈得成佛”之說;白雲之偈即本《傳燈錄》卷九神贊禪師一
日見其師在窗下看經,蜂子觸窗紙求出,乃曰:“世界如此廣闊,不
肯出,鑽他故紙,驢年去得”;雪竇之偈即本《傳燈錄》卷十七道膺禪
師曰:“如好獵狗,只解尋得有蹤迹底;忽遇羚羊掛角,莫道迹,氣亦
不識”。【補訂一】子才不知禪,故不知禪即非禪,殊歸一塗,亦不自
知其非禪而實契合於禪耳。余曩讀《世說新語· 文學》篇云:“客問
樂令旨不至者,樂亦不復剖析文句,直以麈尾柄确几,曰:‘至不。’客
曰:‘至。’樂因又舉麈尾曰:‘若至者,那得去。’於是客乃悟服”;又
云:“殷荊州與遠公論《易》,遠公笑而不答”;又云:“支道林造《即色
論》,示王坦之,坦之都無言。支曰:‘默而識之乎。’王曰:‘既無文
殊,誰能見賞。’”竊怪舉麈無言,機鋒應接,乃唐以後禪宗伎倆,是時
達摩尚未東來,何得有是。後見宋劉辰翁批本《世說》,評樂令舉麈
條云:“此時諸道人卻未知此。此我輩禪也,在達摩前。”參觀《文海披
沙》卷一論“旨”字當作“指”,《鬱岡齋筆麈》卷一駁禪機之說。歎為妙解。未有禪
宗,已有禪機,道人如支郎,即不能當下承當,而有待於擬議。《世
說· 言語》篇劉尹與桓宣武共聽講《禮記》,“桓公時有入心處,便覺
咫尺玄門。”《北窗炙輠》卷下載周正夫云:“淵明詩云:‘山氣日夕
佳,飛鳥相與還;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’時達摩未西來,淵明早
會禪”云云。子才詰“禪在何處”,誠所見之不廣矣。夫典分內外,而
斯道則如程子說地輿所謂:“無處非中”;人有白黑,本《宋書· 蠻夷傳》
慧琳《均善論》,又《南齊書· 張融周顒傳》。而此心則如陽明講良知所謂:“其
色正赤”。事見耿定向《權子· 致知》則。梁武之詩賦“會教”,周武之觀
築“通道”,未可全非,此學問之所以貴通方歟。即若傳燈之說,乃
釋氏妙喻。《四十二章經》謂:“覩人施道,譬如一炬之火,數千百人
各以炬來分取,熟食除冥,此炬如故”;《智度論》、《華嚴經》、《維摩
203
詰經》皆有“無盡燈”之譬,謂“如一燈燃百千燈,其本一燈,無減無
盡”。《傳燈錄》卷十三載首念禪師語:“佛法似傳焰”,張平叔《悟真
篇》外集《性地頌》有云:“佛性非同異,千燈共一光。增之寧解益,減
著且無傷。”而古羅馬詩人愛尼厄斯(Ennius)句謂,導人出迷途者,
如許人就燈取火,人得有光,而己光不減。(Quasi lumen de suo
l u m i n e a c c e n d a t f a c i t ; / N i h i l o m i n u s i p s i l u c e t , c u m i l l i a c c e n -
d e r i t)見E . H . Wa r m i n g t o n , R e m a i n s o f O l d L a t i n , L o e b , Vo l , I , P. 3 7 2 . 按
L u c r e t i u s , L i b . I I , 7 9 亦有傳薪之喻,然意謂生生不已,世世相承,故曰:Vi t a e l a m -
b a d a t r a d u n t , 非法門無盡之恉。惟《俱舍論· 破我品遮彼頌》論此生彼生,五蘊相續云:
“由中有相續,入胎如燈焰”,則取譬略近。儒貝爾論宗教曰:“上帝之道如炬,
一炬燃千萬炬,而光焰仍一。”(D i e u m u l t i p l i e l ' i n te l l i ge n c e qu i s e
c o m m u n i q u e c o m m e l e f e u à l ' i n f i n i . A l l u m e z m i l l e f l a m b e a u x
à u n f l a m b e a u , a l l u m e z e n u n m i l l i o n , s a f l a m m e d e m e u r e l a
même.)見P e n s é e s , e d . 1 8 3 8 , A r t . I , 1 7 . 使吾國禪家論此,非禪即己
之禪也;而西方哲人論此,禪即其非禪也。負蠜非小國之蟲,鸜鵒
乃夷狄之鳥,《史通· 書志》篇尚譏為“隅見”,況於要言妙道,心同
理同,可放諸四海者耶。《隨園詩話》卷十六引鮑氏女聞鐘聲詩曰:
“是聲來枕畔,抑耳到聲邊”,子才以為有禪理,與朱子“南安聞鐘”
相似。亦屬道聽塗說。朱子《語類》卷一百四記少時同安聞鐘鼓,
一聲未絕,而此心已自走作;乃指人心之出入無時,飄迅不測,鐘鼓
動而有聲,然心之動更疾於鐘鼓之動。東坡《百步洪》詩所謂“坐覺
一念逾新羅”是也。《莊子· 秋水》曰:“夔憐蚿,蚿隣蛇,蛇憐風,風
憐目,目憐心”;蓋念纔及而心已至,神行絕迹,極宇宙間之速。按
《明儒學案》卷四引夏東岩云:”耳之聰止於數百步外,目之明止於數十里外,惟心之思
則入於無間。雖千萬里之外與數千萬年之上,一舉念即在於此”云云,是莊子語好註
204
脚。莊子謂“目憐心”,朱子意言“耳憐心”;雖莊子喜天機之自動,朱
子惡人心之難靜,指趣不同,而取喻一也。【補訂一】流俗遂傳朱子
聞鐘,覺此心把持不住,與伽耶舍那鈴鳴心鳴、《傳燈錄》卷二。慧能旛
動心動、同上卷五。本寂聞鐘曰:“打着吾心”,《五燈會元》卷十三。諸事
略似,亦即《戰國策· 楚策》一所謂:“寡人心搖搖如懸旌。”此於鮑氏
女子詩,了無牽涉。《楞嚴經》卷三云:“汝更聽此祗陀園中,食辦擊
鼓,眾集撞鐘。鐘鼓音聲,前後相續。此等為是聲來耳邊,耳往聲
處。”鮑女之句,蓋全襲此。【補訂二】《世說· 文學》記殷謝諸人共
集,謝因問殷:“眼往屬萬形,萬形來入眼不。”《傳燈錄》卷四文益禪
師指竹問僧曰:“見麽”,曰:“見”,師曰:“竹來眼裏,眼到竹邊”;《五
燈會元》卷三老宿見日影透窗,問惟政禪師“為復窗就日、日就窗”;
亦本《楞嚴》之旨而闇同《世說》之言。然鐘耳語遠遜竹眼語之妙。
竹眼不過二物,鐘耳得聲而三,鐘耳之間,有聲為介。竹貞固不移,
聲流動不居,聲來枕畔,了不足異。聲本無涯際,而曰“耳到聲邊”,
語意皆欠妥適,鮑女誠為者敗之也。《隨園隨筆》卷二十七有《兩歧
語自佳》一條,參觀《小倉山房尺牘》卷四《答唐靜涵又一書》。引“食是相公的
祿,不食是相公的福”,謂是大覺禪師答李林甫語,而不知乃馬祖對
洪州廉使之言,《傳燈錄》卷六。亦其不熟宗門語錄之證。